彩虹粉笔小狗

哪位今晚与我去送玫瑰花。

【罪梦者|子川】人类不宜飞行

“回望也是傲然无憾 陪同命运半岛陆沉”

 

1.

夏天快结束的时候,我买了一袋金鱼。

当时水族箱顶投下来一种烟紫的灯光,很梦幻很缱绻,有点像兰姐的眼影,我看着好看就买了。

我拍了几张金鱼照片发给我那便宜哥哥,五秒钟后他立刻打视讯电话来闹着要看,搞得我差点以为慕尼黑和台北同在东八区。

他看个屁的金鱼,看我罢了。

林本川的脸雀跃地出现在屏幕上,他长得乖,眼睛很圆很黑,溜溜地转几下,就把我身后的背景也扫了几遍。

“你在哪?”

“台北。”

“我知道,”他有点不安:“但你不在家里。”他接着问:“这么晚了,你在哪里?”

 

我在歌舞厅看场子。

因为是轮班制,现在可以休息半个钟头,房间不隔音,舞场里甜蜜粘腻的情歌艳曲隐隐渗进来,时不时传来烂醉的客人动情的引吭高歌,搅和着小姐们的娇声细语,跟一锅煮烂的粥似的。

我笑着和小少爷解释,说只是在打工。

“打工?你的钱不够用吗?”林本川咬着嘴唇,突然黑了屏。

我莫名其妙。

几秒钟之后来了短信提示,便宜哥哥给我打了一笔钱。

我哭笑不得。

他的脸又出现在屏幕上,认认真真地说:“不要去乱七八糟的地方。”

林关中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生了个好儿子,可惜只有这么一件。

连个让我放过他的机会都没有。

“不是乱七八糟的地方,”我把镜头移到窗外,夜空漆黑得像林本川的眼睛,那里高悬着一弯月牙,“给你看台北的月亮。”

 

等林本川满意地挂了通话,场子里的人已经来催了好几回,又有大老板要坏规矩,强拉不愿“吃夜宵”的小姐上车,被酒精麻醉的男人撒泼发疯向来一点道理没有可讲的,风度和涵养都被老二把握得死死的,有体面没老二,有老二就没体面。

看了觉得歌舞厅和动物园没什么区别。

 

2.

我和林本川是在德国搞上的。

这事没什么好说的,人在异国,朝朝暮暮,加上我有心勾引试探,要没发生点什么风流韵事倒是我不够努力了,毕竟伺候娇生惯养的大少爷饮食起居可不是容易差事,这方面我足够小心翼翼,正好他漂泊多年也孤独寂寞,一拍即合水到渠成。

他在床上迷乱地叫,嗓音有点嘶哑,最后甚至变得凄厉,让我想起王尔德童话里的夜莺。

对于蹂躏他,我是没什么怜悯之心的,有的时候一边干他一边在想晚餐该吃什么,更多的情况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,等回过神来,林本川已经睡了。

几年前我时常解离,整天好像无所事事地梦游,等清醒过来,可能在闹市街头,也可能在公园长凳,甚至是天台。说来好笑,天台的那次我还撞见了一对野鸳鸯亲嘴,在他俩被打断好事的愤怒目光下离场,也是蛮有趣的经验。

 

学校里的亚洲学生一般会抱团,当时亚洲学生互助会的会长是个中日混血,姓Kobayashi,他和我们还算熟络,我甚至觉得他的国文说得比林本川好一些。

Kobayashi桑和我们交换姓名,很得意地卖弄文采,说“季子”出自夏目漱石的俳句“春寒暮树,挂着季子的剑”,是表示君子信守承诺的意思,真是个寓意深刻的好名字。

我觉得应该是他想多了,但还是大大夸赞了他的文学功底,并承诺今年换届竞选一定还选他,坚决不选那个印度大胡子,他满意地离开了。

“你是不是不开心?”林本川问。

“不开心,但也不伤心。”我说,“就那样。”

“......”林本川思索了一下,“你真的叫季子吗?”

我乐了,什么鬼问题,名字就是个代号,“季子”就是“继子”,就像董事长、司机、管家一样,身份而已。

“是啊,我就叫林季子。”我望进他的眼睛里,笑出声来:“我爸爸叫林黛玉,现在在工厂里做胶花。”*

 

在一起没多久,林本川虔诚地对我说“Ich liebe dich”。

我很感动,也很惊讶。

林本川依赖我,需要我,但这不是爱,这是两码事。

可能他也没搞清楚就糊里糊涂地自顾自告白了。

事实上直到最后,站在他尸体旁,我也没有被爱的感觉。

但不得不说,他说爱我的那种神态,有点像后备箱里的那个男人,那个奄奄一息地祝我生日快乐的男人。

我不太明白爱是怎么回事,谈起这个,难免又想起我爸爸了,我这辈子关于爱的记忆几乎都来自他,而他的死把爱这个概念升华,变得深刻沉重,凡是没有浓烈到这种地步的,我统统不承认那是爱。

如果你觉得依赖是一种爱人的形式,那我也没什么好说,毕竟在我看来那只是一种习惯罢了,我们俩明明谁也没爱上谁,林本川却陷入了热恋的错觉,毛姆曾说爱是疾病,情欲才健康,我深以为然。

 

3.

回到台北,我先去看了眼我妈。

她手指拈了朵花来给我开门,像个打扮成鲜花圣母的婊子。

我给她梳了梳头发,她的头发很好,像缎子似的,看得出来营养还算均衡。

我照顾林老板的儿子,林老板照顾我妈,我们都照顾得很用心很用力。

 

我妈一直是个爱干净爱生活的女人,有点神经质,但只要顺着她的意,她就有无限的温柔与包容。

我爸的工作时间不规律,经常随林老板的计划变动,因此来学校接我的往往是我妈。她那时候只是偶尔发病,药物还压制得住,来的时候总是穿着颜色沉郁端庄的长裙,头发优雅地拢到一边。我记得她给我的便当盒里放小烤肠和番茄,记得雨天她撑着伞在校门口等我,记得她在家长联谊会上唱四季歌,记得她歇斯底里地打碎花瓶,也记得她最后蹲下去把碎瓷片一片片捡起来并勒令我不许靠近。

我在她伺候林老板的床上醒过来。

她坐在我枕边,摸我的眉弓,摸我的额头,摸我的鼻梁,轻轻地,无可修饰的一双手,落到我脸上,好像落下的残花。

 

“小秋长大啦。”她欣喜地说道。

 

4.

对于林本川,我虽然抱歉,但没有遗憾和后悔。

他示爱的方式是周幽王式的,把所有能掌握的资源往我书桌面前堆。

“...这是什么意思?”

“想让你高兴一点。”他说道:“以后我的就是你的,我们不分彼此。”

想让我高兴一点,呵,等他爸痛苦到眼睛流血的程度,那大概才是我的极乐世界了。

我说不分彼此可以,但你能不能不要分担家务了。

林本川很委屈,表示他只是想帮帮忙不是故意打碎餐具。

后来他自告奋勇承担洗菜工作,林老板如果能看到大概会惊掉下巴吧。

 

我离开慕尼黑回台北后,他的短讯就没停过,小到一日三餐,大到分公司的决策,什么都能成为话题。

他说他去广场喂鸽子。

那个广场适合饭后散步消食,我们俩曾无数次结伴走过;

他说他今天吃到了难吃的巴伐利亚扭结面包。

其实他只喜欢Lebkuchen Schmidt那家店的扭结面包和姜糖饼;

他说他把我们俩在跳蚤市场淘到的古董台灯打翻了,掉出来一个价签,是我们买价的一半。

废话,林本川那股子少爷派头遮都遮不住,简直在脸上写了“我是冤大头”;

他说他第一次对秘书发火。

那个秘书笨手笨脚的,曾经把红茶洒了我一腿.....

 

我把他的爱情归为一种习惯,现在十年过去,他似乎也已经是我的习惯了。

他说的每一个字,每一个人,每一个摆件,每一个地方,都是我俩的共享记忆,是无人知晓的典故。

杀死他,我的一部分也被掩盖了。

现在我坐在他的尸体旁,他的伤口汨汨地淌着血,顺着桌子断线珠子一样滴答着。

没有快意的感觉,我只是觉得空虚,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,却砸穿了地面,往地心坠去,却又不知道何时到底。

 

人类的一切痛苦都来自于自身能力不足,我不仅恨林关中,恨阿全,也恨那个废物的我。只能无助地哭泣,求那个唱生日歌的男人不要死,我恨的是我切切实实地被人爱过,却来不及回报就永远失去。

 

现在我得解决掉我自己。

 

5.

若遇杀生者,说宿殃短命报。

 

若遇邪淫者,说雀鸽鸳鸯报。

 

若遇恶口者,说眷属斗诤报。

 

若遇汤火斩斫伤生者,说轮回递偿报。

 

若遇邪见者,说边地受生报。

 

4.

2033年,我正在备战大学联考。

放学回到家,天快黑了。

我爸的工作要三班倒,今晚轮到他值夜,饭菜已经温好了,闷在锅里。

打开电视,晚间新闻刚刚开始,某集团继承人回国了,大少爷在媒体的簇拥下风度翩翩地接受采访。

我在等晚间新闻结束后的纪录片节目,于是分心去清理鱼缸。

之前老妈误买了一条凶悍的小虎鱼,把原住民蝴蝶鱼折腾得伤痕累累。

蝴蝶鱼总算养好了伤,肚子里揣满了卵,我撒了一把鱼食铺满水面。

“这一次,你们要好好长大。”我郑重地说道。

 

End

第三部分是地藏菩萨本愿经。

*出自刘以鬯《酒徒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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